丁满在腿上添了两个新的文身:12c,174,这是他在看守所的监仓号和编号。
2018年9月12日凌晨,丁满和朋友在广东肇庆街头,随着喷漆、[UNK][UNK]作响,他们留下了十多处涂鸦,涂鸦的地点有:建筑物的墙壁、电箱,以及街道的宣传栏。
当晚,丁满被捕,他因故意毁坏财物罪被刑事拘留,父亲多方奔走,向被涂鸦的商户和社区道歉,相关单位也为丁满出具了谅解书。但最终,他还是因寻衅滋事罪被移送审查起诉。
取保候审后,丁满煎熬、矛盾,他热爱涂鸦,希望更多人了解这门艺术,但他更害怕可能面临的惩罚:退学、案底,甚至是牢狱之灾。
12月7日,该案经过2小时开庭审理,未当庭宣判。惶恐中,这个20岁的大男孩,还在等待着涂鸦后的代价。
丁满在街头的涂鸦图案
“炸街”
去法院的路上,丁满双手合十,嘴轻轻地贴着大拇指,小声说了一句:god,blessme!12月7日,广东全省气温骤降10度,肇庆下起小雨。半路上,丁满父亲的车被追了尾。
两个半月前,丁满第一次在肇庆街头涂鸦,[UNK][UNK]的喷漆声响起时,他觉得很有成就感,只是没想到,这第一次,就把自己送到了法庭上。
9月12日凌晨2点,小城一片寂静,丁满和另外一个朋友,各自背着十几瓶喷漆,穿行在市中心的马路上,这在涂鸦圈,俗称叫炸街。
5公里的长度,3个小时,丁满的签名、字体、deone,以及由此演化出的玩偶头像,出现在了建筑的墙壁、街道、宣传栏,以及供电设备等十几处地方。
街头涂鸦结束后,丁满回到宿舍,一直睡觉。下午,他去了朋友的纹身店,约好一起吃晚饭。晚上8点多,8、9个警察突然进来,他当时还很诧异,这么大阵仗,是要抓谁?结果,警察走到了自己面前。
十几分钟后,包括他和那个涂鸦的朋友在内,文身店里9个人都被带去了派出所。
事情的严重性从被抓的那一刻开始显露。
丁满注意到,只有他和一起涂鸦的朋友铐着手铐,被带到派出所,以后,其他人关在一起,警方把他们两个分别带到了不同的询问室。
坐在硬硬的椅子上,双手被手铐锁在椅背上,录完口供以后,再没有人和丁满说话,他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一处已被清理的涂鸦现场
涂鸦少年
9月14日傍晚,丁满从派出所被转到看守所。一进看守所,他就蜷在地板上,没有枕头,没有被子,就那么睡着了,太困了。他解释道。
接下来的3个晚上,他开始频繁惊醒,常常梦到在学校的生活,醒来后,却发现自己身在牢房。他掐掐胳膊,告诉自己,这不是做梦。
即使在看守所里,丁满还是不想丢下自己喜欢的东西,他找人要了纸和笔芯,用纸把笔芯一层层包了起来,最后,拿牙膏粘住,在看守所发的信纸上,练习填色。走之前,他涂完了一本。
临近中秋的时候,他还给看守所出了一期黑板,报,欢度中秋四个大字的两边,配上了大红灯笼,背景是天安门、广场和长城。进来了,居然还能画!现在说起来,丁满还觉得不可思议。
丁满在高一的时候,喜欢上了涂鸦,他看了不少网上的作品。2014年12月,在一个废弃的楼顶,丁满戴着口罩和手套,完成了第一幅作品。
为了提高涂鸦水平,没有绘画基础的丁满,报了素描班,早上6点起床上课,晚上下课,再赶10点的末班车,回家,他很快掌握了绘画的基本要领。我超级聪明,学东西很快。
丁满尝试过向父亲申请去报考美术专业,但父亲还是希望他报考一个更实际的专业,以后找一份类似国企的体面工作。最终,丁满本科上了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,他只能利用课余时间去练习涂鸦。
2015年起,丁满相继为朋友开的奶茶店、街舞室、喷绘、涂鸦。大二那年,他靠给酒吧一面30平米的墙壁涂鸦,挣了7000元。那个时候,他上午上课,下午工作,喷涂到通宵,只在中午睡一会,一连5天。
酒吧的保安,现在还记得,丁满涂鸦时的样子,我欣赏不了,但看起来还是挺好看的,花花绿绿的,比之前的白墙好很多。
涂鸦之外,丁满打算去学文身,他自己腰上也有两个文身,一个是想要挣脱束缚的鹰,代表着渴望挣脱父母管束的自己;另一个是被利剑刺穿的蟾蜍,用来警醒不要向金钱妥协。
这项爱好,同样没有得到父母的支持,母亲觉得,这是份灰色职业,可能会接触到不好的人。父母拒绝提供学习、文身的费用。丁满靠着春节时在超市上夜班,凑够了5000元学费。
被捕前两个月,丁满已经有了对未来的初步规划,他要继续学习绘画、字体、设计,毕业以后,开一家街头文化工作室。
父亲的道歉
9月18日,律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:丁满的取保候审,正在申请当中,过些日子,他就可以从看守所出去了,他终于有了盼头。
与此同时,丁满的父亲在外面四处奔波,他去居委会,去被涂鸦的地方道歉:孩子,不懂事,涂花了您的外墙,我会给您修复、赔偿,真是对不起。
王慧:店铺门口的电箱,是丁满当晚涂鸦的起点,她出入门店,都会看到那个画,再好,看点,就更好了。
她听说丁满因为涂鸦被起诉,并不惊讶。据她说,肇庆这两年正在创文,对市政、市容管理很严格,他画在这些公共设施上,确实不好。我们门口这么多店铺,为了整齐,都不给画停车位,我们自己的车停在这儿,进店,再出去,就可能被抄牌。
丁满的另一处涂鸦地点,是一家,车行,看到他的父亲突然来道歉,车行老板很惊讶。此前,一个来访的朋友,看到墙上的图案,还问他:墙上的画不错,谁画的?老板这才注意到,涂鸦。丁满父亲赔了他200元钱,但车行老板觉得,没关系,涂涂就没了,而且画的也不丑。
两个月间,为了求得各方谅解,丁满父亲从广州到肇庆,往返了16次,每次来回都要4个多小时。谈起涂鸦,寡言少语的他,一直重复:错是错了,那是人家的地方,涂上去是不对,但不至于要判刑。这么严重。留下这个案底,他以后怎么办。
经律师转述,知道了父亲做的事,丁满哭了一次,因为自己玩大了,让家人跟着这么辛苦,觉得很愧疚。
从看守所出来,丁满开始和父亲一起,找被涂鸦的商铺和社区道歉。他手写了一份悔过书,内容大致是:事情发生以后,自己精神状态很差,很怕留案底,影响以后的人生,希望能取得你们的谅解。
在这期间,丁满第一次看到父亲向别人鞠躬的样子,愧疚感再次袭来,他不想再和父母有任何争辩,甚至可以放弃文身的爱好,他们让我干什么,我就干什么。
一位社区工作人员说,丁满来道歉时,态度很诚恳,可以做志愿服务。她觉得,丁满本质不坏,就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,缺乏社会经验。他们出具了谅解书,请求司法机关给予丁满改过自新的机会,免于追究刑事责任。
社区居委会的工作人员提供的资料显示,9月12日,他们的志愿者在日常巡查中,发现了街上的涂鸦,影响市容市貌,于是做了报警处理。我们没有想到,事情会这么严重,也是想拯救一个人,不想让一个孩子,因为这件事有污点。
当各方都在表示宽容和谅解时,坏消息却不期而至。10月13日,丁满收到被再次移送审查起诉的通知,他的罪名变成了寻衅滋事罪。
社区出具的谅解书
罪与罚
宋福信律师指出,检察机关出具的价格认定书明显不合理,有几处价格认定和实际损失相差10倍,所以,他们提出,实际损失不足5000元,故意毁坏财物罪不成立。但是,检察机关很快变更了罪名,定为寻衅滋事罪。该罪定罪标准较低,只要造成损失2000元以上,就可以追究刑事责任。
宋福信律师认为,检察机关以寻衅滋事罪起诉,是不符合情理的,寻衅滋事罪从流氓罪中分离出来,主观上是为了满足耍威风、泄愤等不正常的心理,或者是满足其他不健康的精神刺激,这和本案中的两名被告人的心理有根本区别,两被告人的意图,只是想让别人感受涂鸦艺术,没有不健康、不正常的其他目的。
此外,他还表示,针对擅自在城市建筑物、设施上涂画,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条例有明确规定,除了采取补救措施外,可以处警告、罚款等行政处罚。对于本案而言,他认为,行政处罚对于这两个年轻人来说已经足够,而且,此前也未曾有因涂鸦被处以刑罚的先例。
因为,涂鸦,几乎遭遇牢狱之灾的丁满,并不是第一起。
2016年,广东惠州,17岁的叶文因户外涂鸦,被当地警方抓获,经惠阳检察机关审查,叶文的行为构成故意毁坏财物罪,符合起诉条件,鉴于叶文作案时未满18周岁,具有坦白情节,取得了被害单位的谅解,惠阳检察院对其作附条件:不起诉,并对叶文进行了6个月的考察,考察期满后,法院封存了叶文的犯罪记录。
叶文:在拘留所待了一个月,别人都是贩毒的、杀人的、打人的,他们问我是因为什么,进来,我说:涂鸦。他们问:涂鸦是什么。
涂鸦本身就是一种街头艺术,就应该是在街上的,在街上画,就避免不了和城市建设有一些冲突。叶文觉得,涂鸦的气质,本就贴合少年的叛逆,不受约束,想到什么就画什么,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,这个就很吸引人。
叶文知道,涂鸦有被抓的可能,但他能想到,最严重的后果,也就是拘留15天。自从那次差点被起诉后,叶文没有再去炸街,偶尔会选一些废墙去玩,那里没人管。
开始涂鸦后,丁满也想过,可能遇到的惩罚,无非就是:被城管或保安抓住,罚钱、清洗干净。他坚持在街上涂鸦,只是因为喜欢,想让更多人看到这种文化。
被起诉后,丁满翻看朋友圈,其他的朋友还在涂鸦,他很费解:怎么别人还在涂,到我这里,就成了刑事案件。
丁满是个心思敏感的大男孩,但面对可能到来的刑罚时,丁满不敢再说自己喜欢涂鸦、画画,他陷入了新的迷茫:这种不被大众认可的东西,如果继续坚持,或者又因为其他什么事情进去了,该怎么办?
丁满设计的涂鸦图案
候审
等待庭审的日子里,丁满整天睡觉,每天不知道能干嘛,一醒来就要想这件事情。丁满几次被噩梦吓醒,自己走在路上,被警察拦住,又被抓了回去。
丁满小心翼翼地待在校园里,哪都不去,从宿舍,到教学楼,再到食堂,加起来,不到15公里的距离,是他每天的生活。
取保候审后,经朋友介绍,丁满和叶文结识,因涂鸦被抓的共同经历,让他们成为朋友。叶文评价丁满的作品时,说:虽然是初级水平,但很有想法。
叶文曾开玩笑和丁满提出,再去街上涂鸦,丁满很紧张,连声说:不去,不去。
父母也看出了丁满的变化,母亲回忆,儿子以前假期回家,都会出去找朋友玩,现在只窝在自己房间。
丁满再没穿过那些靓丽的衣服,他之前很喜欢看动画、喜剧,现在,他疯狂搜罗各种监狱片,肖申克的救赎、黑狱、断肠歌,等等。
他的腿上添了两个新的文身,12c、174,是他在看守所的监仓号和编号,他想随时提醒自己,以后做什么事,都不要那么随便。
丁满约过学校的心理医生,想从那里寻求宽慰,但因为害怕吃药,作罢。如今,他唯一的发泄,是,每晚8点,在学校广场上玩滑板,出出汗,摔一摔。
案底
12月7日,在前往法庭的路上,丁满妈妈问他:我随便在你脸上涂东西,你愿意吗?丁满回道:你说的有道理,但是,如果好看呢?
丁满穿着的短袖校服,坐在了被告席上,公诉人和审判长向他提问,他总下意识的瞥一眼律师席,我很怕自己说错话,律师,给一个眼神,就安心。
公诉人指出,丁满及另一位当事人,在路边、围墙、公交车站、电箱、宣传栏上多次涂鸦,任意损毁公私财物,破坏社会秩序,情节严重。二人作为成年人,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。
2小时的庭审后,法庭未当庭宣判。
如果被判刑,国企、公务员,这些都没机会了。丁满父亲说着,很快又陷入了沉默。
丁满最害怕的还是学业受到影响,他担心可能被退学,或是在档案里留下污点,所有需要身份证的地方,他都不敢去。在地铁站,看到要检查身份证的时候,丁满脸色苍白,他惴惴不安地报出自己的身份证号,生怕弹出来的信息里出现犯罪记录。以前觉得自己很干净,现在不敢随便用身份证了。
在肇庆城区,很多墙壁都有重新粉刷过的痕迹,曾经贴在上面的小广告,被厚厚的白漆盖了起来,取而代之的,是大街小巷那句密集出现的标语:创文明城市,建美丽肇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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